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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铺果然就在隔壁,外间围了不少工匠苦力之类在买油饼火烧,屋里却没坐几个人。安裕容进门寻了个清静位置坐下,看看墙上菜牌,还有卤蛋馄饨羊杂汤牛肉面之类的精细早点。海津与京师虽属毗邻,然饮食口味上差异颇大。陡然见到曾经吃惯的许多食物,安裕容食指大动,脱口便叫了一碗馄饨,一碗羊杂汤,外加油饼火烧,还想再来个卤蛋,忽地回过神,硬生生打住。纠结片刻,将价钱最贵的肉馅儿馄饨退了。

自嘲般微微摇头哂笑。怨不得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自从打定主意要攒钱置业,立志精打细算,不再胡混乱花,似这般纠结自嘲光景时不时就要出现一回。仔细想来,活到二十六七,这辈子仿佛从没在银钱上如此计较过。早年间不必提,再如何不得父兄欢心,吃穿用度、娱乐花销上头,可从来不曾被家里亏待。千金买笑、万金豪赌的荒唐事也不是没做过。哪怕在西洋大陆漂泊时,口袋里经常穷得叮当响,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到手一个钱就敢花两个,懒得去想将来如何。

所谓“一掷千金浑是胆,家无四壁不知贫”,年少轻狂,实乃一言难尽。

因此刚开始下定决心时,安裕容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几个月过去,依然需时常刻意记得提醒自己,慢慢改掉那与生俱来的大手大脚纨绔习惯。纠结无奈固然常有,其过程却也并非如最初想象的那般辛苦,反而别具一种充实甜蜜。一日日盘算规划,一步步经营累积,曾经盘踞心头深入骨髓,无论何时何地皆无法磨灭的茫然无措与漂泊无依之感,竟渐渐有了消散之象。仿佛一粒种子落入心田,扎下根去,任他世间百代兴衰无常,天地逆旅过客匆匆……那种子便是依托,那心田——便是归处。

切得细细的酱瓜丝均匀铺在油饼上。安裕容用筷子将油饼对折夹起,慢条斯理咬一口。味道真不错。油饼外皮酥脆,内里柔韧。酱瓜丝咸香清爽,恰到好处地解了油腻。若是酱瓜丝里多滴些香油,再拌点儿炒熟的白芝麻,就更好了。

一面吃,一面想:幼卿骨子里,是多么端方的一个人。他必然不喜欢自己满身奢靡颓废习气。做朋友,甚至做兄弟,尽皆无妨。若是长相厮守,时日久了,难免不成怨府,还是早日改了为妙。幼卿重情义,肯担当,处事细致稳重。于今颜氏嫡支阖府上下,就剩了他一个成年男丁,嫂嫂侄儿都是他的责任。他不为自己打算,乃是形势所迫。若条件允许,他大约是很渴盼能安居乐业,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自己年长几岁,理当以他为重,想他所想,为将来做长远打算。

便是因为存着这样的念头,安裕容忽然转了性,预备勤俭节约,积极经营,努力攒钱置业了。恰逢国内形势一片大好,买宅子买地,投资建厂,均是不错的时机。安裕容离开海津前夕,把手头仅剩的几样值钱玩意统统变卖掉,有限的存款尽数从银行提取出来,一半投在徐文约的报社,一半投在仁爱医院新开的分院。且琢磨着到京师之后寻个挣钱营生,争取尽快在距离总统府不太远的地界买一所宅子。

倘在早些年,即便再欣赏喜爱对方,他大约也不肯这般屈己下人,折节相交;更不会营营汲汲于经纶世务。如今却不但不以为苦,反倒乐在其中。抑或是因为浮华飘摇的日子过得太久,无形中生出了厌倦之意,自从识得颜幼卿以来,除却越来越喜欢对方性情人品,偶然间还会羡慕对方专注郑重、毫不敷衍的生活态度。

并非不曾犹豫过。然而那犹豫终究敌不过一日胜似一日的喜爱,与一日胜似一日的思恋。国破了,家亡了,不想竟还有一场老天赐予的缘分……岂敢辜负?

安裕容便是如此这般,怀着最罗曼蒂克的企盼,行动上却努力向普罗列塔利亚特看齐,在皇城禁宫西面寻了一家旅舍做临时住处。此间离禁宫不过数里,即使步行也只需一个多小时。而总统府就设在禁宫西南侧万象楼。京师西面是碳薪木石等物资进入皇城的必经之道,亦是皇城垃圾废料运出京师的唯一路途,故这一片地方离禁宫不远,住的却都是世世代代为皇家卖苦力的本地百姓。安裕容选了家档次偏高的旅舍,价钱不说与海津租界比,就是与下河口稍微繁华些的地方比较,居然还要便宜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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