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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早已在洛阳置办了宅院,就在靠近洛阳南北主道定鼎门大街的崇业坊里,赵幺娘和紫芝两个月前便带人过来收拾了。琉璃从乌头大门一路走到主院上房,只觉得处处顺眼,内室完全是照着她的爱好布置的,靠椅便榻一应俱全,窗下的木台上铺着雪白的毛褥,连端上来的点心浆水,都是她在家里吃惯的口味。紫芝犹自轻声介绍:阿郎派的人早半日就进城了,这些点心都是厨娘现做的,热水和衣裳婢子也备好了,娘子随时都能沐浴。

赵幺娘也笑道:侍郎就怕咱们太笨,准备不周,色色都想在了前头。

手里的枣酪分明是暖香四溢,琉璃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他永远都是如此周到,从来不会少算一件事qíng,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过阳光斜洒在她身边的直棂窗上,窗上糊着的云母皮纸被阳光一照,纸张里平日瞧不见的那些纹路和杂质都变得清晰无比。琉璃怔怔地看了良久,才闭上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洛阳的chūn风原是比长安chuī得更早,二月刚到,满城的杨柳便染上了丝丝新绿,随即,梅桃杏李次第盛开,chūn色如雨,顷刻间便洒遍了城坊。随着文武百官的家眷陆续抵达,夫人们少不得相约着宴饮游园,寻胜踏chūn,在或明或暗的眉眼官司和言辞jiāo锋里比斗着谁家的宅院更jīng致,哪位的chūn装最华美。

对于这种高规格的社jiāojīng英赛,琉璃向来是自知技拙,敬而远之,然而身为侍郎夫人、皇后宠臣,她收到的邀约却比往年骤然多了几倍,如今她既不养胎又不养病,有些宴席自然推脱不得,也只能带着赵幺娘去旁观了好几轮,加上府里有一堆杂务要打理,有两个孩子要照料,日子倒是比在长安时更忙了十分。

只是在琉璃的眼里,时光仿佛突然变得粘稠起来,一日一日流淌得极为缓慢,而往日最能牵动她心绪的那些东西,不管是满城的如画chūn光,还是关于武敏之的纷纭流言,似乎都已变得又轻又远,在她心里再也激不起太多波澜。

二月中旬,当裴行俭和三郎就要到家的消息传来,她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好看,半年多的休养成果竟已消耗殆尽。

第二天,琉璃对着镜子坐了小半个时辰,才顶着一张涂抹得唇红齿白的脸迎出了门外。三郎也就罢了,瞧见她就冲了上来,裴行俭的笑容却是一凝,目光紧紧地盯在了她的脸上。

琉璃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伸手去接三郎,指尖刚刚碰到他,三郎却突然又退后了一步,对着琉璃中规中矩地行了个大礼:儿子给娘亲请安。随即便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瞧着琉璃,满脸都写着求表扬。

琉璃心里又酸又软,弯腰拉起了他:三郎真懂事,果真是长大了!

三郎的眼睛顿时更亮,就势扎进琉璃怀里:三郎当然长大了,阿爷说三郎拳脚练得好,再过些日子就会教三郎she箭了,以后三郎出去打麂子给阿娘吃!抬头瞧见被rǔ娘抱着的两个弟弟,又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脯:也给弟弟们吃。裴行俭的目光在琉璃身上又转了转,伸手止住了两个rǔ娘带着四郎五郎行的大礼,对三郎道:适才还有个模样,怎么转眼又腻上娘亲了?你骑了一路的马,满身都是灰尘,还不快去换身衣裳?

三郎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又努力端出了一副稳重的神色:儿子告退,待会儿,嗯,阿娘,待会儿我要吃烧鹅!

琉璃摸了摸他的头:阿娘知道,阿娘早上就让人准备好大鹅了,还有鹿ròu和羊腿,待会儿就让三郎吃个够!

三郎点头不迭,又探头瞧了瞧两个弟弟,这才两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

一行人进了上房。裴行俭把四郎和五郎都抱了一遍,问得他们这个月一切都好,也不等婢子们伺候着洗脸更衣,便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自己上前一步,低头瞧着琉璃问道:出了什么事?

琉璃抬头凝视着他,眼前是自己最熟悉的面孔,从十八年前第一次遇见到如今,这张脸似乎没有太大变化,纵然眼角添了皱纹,鬓间多了白发,可那份温润如玉的光泽却并未消退,反而被岁月磨砺得愈发清远明澈,如果说从前这份优雅还需要旁人去细细品味,如今的他却是无论站在哪里都会卓然出众,随时都能让人如沐chūn风却又不敢bī视。

这样的光华,她只在武后身上也瞧见过。也许他们才是同类吧,都有深不可测的智谋,都有坚忍过人的心xing,都注定会立下不世功业,所以也都拥有超越年岁与容颜的光彩。而像自己这样的寻常女子,能站在他的身边,陪他走上一段,或许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无数前尘往事在这一刻纷纷涌了上来,琉璃只觉得眼前的面孔突然有些模糊,忙掩饰地低下头去,想说点什么,嗓子却有些发哽。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她的肩头,沉声道:琉璃,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不用急,凡事都有我呢!

琉璃原本想过几个旁敲侧击的法子,但此时此刻,却着实无法再拐弯抹角。她微微吸了口气,抬头瞧着裴行俭,轻声问道:你告诉我,我日后是不是,不会再有孩子了?不然,对于杨老夫人两家联姻的说法,他怎么会压根不当回事?不然,武后又怎么会宁可抬举四郎和五郎,却根本不考虑裴家的女儿,还说自己可惜,她可惜的,还能什么?

裴行俭怔了怔,眉间带上了几分怒色:是凌夫人跟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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