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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景翻身爬起,几步上了大堂,磕头行礼,声音也越发中气十足:启禀明堂,小人来此自首,乃因得知这边有位霍评事声称,去年十二月,小人曾收他财帛,许他试判入等、留任京官。小人顿时吓破了胆!小人深知,这等事体,一旦有人存心陷害,只怕是跳进huáng河也洗不清,因此才特地赶来自首。小人几个月前因肚中饥饿,一时糊涂,偷了坊门边老史家烧饼一枚,小人在此承认罪过,望明堂开恩,日后小人万一被扣上了收取财物的罪名,也好从轻发落!
县令一颗心原本提得高高的,听到最后,那百般忐忑顿时变成了一腔怒火:胡言乱语!你分明是在消遣本官、扰乱公堂!来人
外头围观的好些人听得清楚,也都笑了起来,这人看着老实,说的却是什么昏话,明明别人告他收受钱财,他却跑来自首说曾经偷过烧饼,觉得这样以后就能从轻发落他了,天下怎么会有这种痴人!
哄笑声中,却听裴景尖声大叫起来:明堂息怒,小人怎敢消遣长官!适才那霍评事不也是审着审着殴杀人命的案子,却无缘无故扯到贿赂小人?明堂不也是郑重其事记录在案,算是自首的凭证?明堂为何不曾说霍评事在是消遣明堂、扰乱公堂?小人见贤思齐,不管贿赂案会给小人定什么罪责,先自首了偷胡饼的罪过再说。这又有什么不对?还请明堂教导小人,小人所为和霍评事有何不同?明堂慈悲,就算要打要杀,也让小人做个明白鬼呀!
堂外的哄笑声顿时一停,议论声哗然四起:对啊,贿赂官员听着骇人,可要和斗殴杀人相比,就不算什么了,这杀人案的被告突然自首说自己贿赂了官员,跟贿赂案的被告突然自首说自己偷了个胡饼,的确是没有太大区别!自己先前光顾着兴奋震惊去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县令眉头一皱就想发火,只是往外面看了一眼,那怒色到底只是一闪而过。他微微吸了口气,也提高了声音:你既然不懂律法,就休要胡乱揣测!朝廷原有定规,因重罪而犯轻罪者,只要自首重罪,则可免刑罚。霍评事适才自称,他正是因为贿赂得手,前程在望,这才轻狂过度,行为无状,如此自首,也在法度之中。至于他之所言,是否可算自首,还要大理寺定夺,本官只是记录在案而已;你之所言,却纯属胡言乱语,懂了么?
裴景点头:多谢明堂教诲。原来小人此来算不得自首,是因为小人偷得不够多。若是小人当日偷的是一个金饼,尝到了甜头,这才大胆妄为,收受了霍评事的财物,那今日来招认偷盗就能算是自首,日后官府也不会追究小人收受钱财的罪过了,请教明堂,是不是如此?
他这是明知故问!县令牙根都被咬酸了,若是寻常案子,他早就把这种刁奴堵嘴送到大牢里废掉再说,偏偏此人明显有备而来,外头又有这么多人围看,自己但凡处置不妥,难免前功尽弃,甚至是坐实诬陷二字,自己有多少分量够填这窟窿?沉默片刻,他到底还是咬牙吐出了两个字:不是!
这原不是一回事,你也不必在此胡搅蛮缠,还不下去!
裴景兴高采烈地磕了个头:多谢明堂教诲,小人明白了,原来这两件不是一码事,不管小人偷的是金饼还胡饼,自首都只能免除偷饼的罪过,至于收受钱财么,该受什么刑罚还得受什么刑罚,不是一码事的,不能混淆!既然如此,小人还自首作甚?小人原先不懂律法,才以为但凡有了罪过,只要自首,就能减刑。多谢明堂谆谆教导,让小人今日总算懂了些律法,再不会胡乱自首了!
他转头瞧了瞧木雕般默然立在一旁的霍标,突然一拍脑袋:哎呀,小人想起来,霍评事,您可是大理寺的评事,小人不懂律法,您难道也不懂?如今您打伤人命还不够,还非得说自己行了贿,既不能减轻打伤人命的刑罚,反而多了桩罪名,还坑了小人。您这么损人不利己的胡乱攀扯,又是什么道理?
这几句话一出,堂外的议论声更是来得响亮,好些人依稀都知道律法里有自首减罪之说,但堂上这么一问一答,清清楚楚地说明,律法里自首减罪的条款还规定了一码归一码,没有自首偷盗就不罚受贿的道理,自然也没有自首行贿就不罚杀人伤人的道理,这霍评事的自首行贿,当真是莫名其妙!
县令再也忍不住,啪地一拍案几,厉声道:此乃公堂,不得胡言!法理不外乎人qíng,霍评事原是群殴之中失手伤人,能主动自首贿赂选官之罪,可见确有痛改自省之心,就算律法并无定规,但于qíng于理,都有可恕之处,你休要在此qiáng词夺理!来人,把他叉下去!
两个差役大步过来,将裴景架起,扑通一声丢到了台阶下面。裴景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声音更大了几分:小人冤枉!小人现在更糊涂了!按明堂的说法,就算律法做不得数,从qíng理上论,霍评事只是失手伤人,算是轻罪,主动自首贿赂选官这样的重罪,可以从轻处置。可这样一来,事qíng不就更奇了么?
他转过身来,冲着人群大声道:大伙儿都看见了,适才霍评事自首那时辰,医师都还没过堂,人人都说金大郎是被群殴而死的,霍评事背着的分明是杀人的重罪,自首什么都不管用。那霍评事又是怎么知道医师后来竟然会说金大郎是死于伤寒?他怎么就不肯略等一等,等罪名定了之后,再去大理寺自首,却非要急着在大堂上嚷嚷说自己贿赂了小人?难不成他是掐指一算就算了出来,只要说他贿赂了小人,这杀人的罪名就会变成伤人?
不过说起来呢,这般奇怪的事qíng,这几日来原是多了去了,书生出手,居然随随便便就能打死积年的泼皮;泼皮受伤,居然有一个两个的医师专门给他看病;这殴杀案还没审完,最懂律法的官家人就急着自首说贿赂了小人!横竖一句话,小人的主人司列少常伯还在皇城里忙碌呢,这盆脏水隔着十万八千里准准的就泼到了他的头上,要不怎么叫环环相扣,天衣无fèng呢!
县令腾地站了起来,连喝了两声住嘴,可裴景人在堂外,哪里会理他?他的声音又响又脆,噼里啪啦一字字说得清清楚楚,人人都听得明明白白,市井中人还要想上一想才能醒悟过来,那些打扮体面些的官员和管事们,却个个都已是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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