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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斜的路边,滚进了土堆下的草丛。

蚂蚁还在围着他血腥的伤口和喘息的口鼻打转,这在何祺的半昏迷的感觉上,宛然是机关枪扫射时溅起的尘土打在脸上。一会儿以后,他更加清醒些了,睁开眼,看见半轮明月正躲进了一大块的乌云,原野、树木和公路的轮廓渐渐渗和,终于成为混沌一片不可分。然而近在身前两三尺,却有一汪白的东西,愈来愈明亮。他意识到这是水。而且这时他也渐渐记起自己受了伤,早已从火线下来,而现在这地方离前线也很远了。他把蚂蚁的痛痒的刺激误以为飞尘,然而他也辨明了那啊啊啊的声音只是乌鸦叫。

一阵火热的刺痛从左边半个身子扩大到全身,他咬着牙呻吟。可是比这创痛更难受的,是口渴。他本能地往前爬,然而两三尺以外的那一汪水却也在退走。最后,被他追上了,不过他又不能动弹了。

月亮又从那一团乌云里钻了出来。几簇矮树和残破的草房忽然也从一片苍茫中跳出来,而且好像都向着何祺在移动。煤屑路上,这里那里,散在几个炸弹洞的四周,一些破烂的布片、皮鞋,压扁了的钢盔,甚至半副床架,也都争先恐后露了脸了。在清冷的月光下,所有这一切都很美丽,只有那些炸弹洞却是丑恶的,像是打掉了牙齿的大嘴巴。

何祺吮干了那小小水泓中的最后一滴泥水。他撑起上半身,背靠那土堆坐着。尽管乌鸦依然那么叫闹,可是他却觉得很静。这是沁人心脾的很甜蜜的清静,他当然不是没有享受过,不过那是很久的事了。至少也有七八年了,那是在他被萧从云提拔之前,那时他的父母也还在堂。但是,这久已失去了的宁静,何祺也不能享受较长,沉重的隆隆的声音扰乱了这静穆,这声音愈来愈近,何祺知道这是卡车。希望又在他心里燃起来了。然而,转眼之间,伴随这声音而来的一辆大卡车在眼前一闪就过去了,只有车尾那一点忽明忽暗的红灯光还可以看见。再一会儿,连这点红光也消逝了。

这飞驰而过的卡车唤起了何祺的回忆。这是大概半小时以前他和另外三位同伴所经历的一场恶梦,现在一点一滴地又显现在他昏眊的眼前了。

他和另外三位弟兄曾经请求那押车的副官不要把他们丢在路旁。那时候,他们还肩挨肩的蹲在那从前线下来开往东都去的卡车上。三位弟兄中间有一位炸伤了下巴的,绷带松掉了,露出血肉模糊的半个脸,看了叫人发抖。可是他们的哀求,那押车的副官全然不理。他只顾吆喝着他手下的两个兵,把他自己那辆坏了机件的吨半卡车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全搬上何祺他们那车子。这些东西是:十来箱的子弹,两架行军床,无数的洋酒、罐头、水果,还有两卷铺盖、一架留声机。当这一切都过了车,那副官便做个手势,命令他的两个部下把何祺他们都撵下车去。那两个面面相觑,不肯动手,那副官对何祺说:“你们从前线下来,我们要上前线去;留你们在车上,没有意思。这里离东都不过五六里地,来往的车多,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就有车来把你们带走!”说完,他就转脸吆喝那两个兵道:“还不动手,等什么!误了限期,回头师长枪毙你们!”这样,何祺他们就像四捆行李似的被扔在路旁了。何祺是最后下来,抬扶他的那两个兵好像是为的减轻自己良心上的痛苦,也安慰他道:“当真是在这里等一下好些。再带回前线,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有车子下来,那不是糟了糕么?”可就在这当儿,那个炸伤了下巴的忽然像发疯一般跳了起来,一转眼间,他已经攀住了司机室的车门,蚂蝗似的死钉住在那里。那押车副官立即拔出手枪,恶狠狠地扑过去,可是另一个伤兵又吊在车后的木板上了。何祺那时忿火中烧,全然不想到为什么,也挣扎到车尾,也想往上爬;然而,卡车的马达突突地响了,车身猛可地往后一挫,他便被跌出了丈外。他觉得身体好像已经断成两截,可是耳朵还能听;他听得一声枪响,又一声惨呼,以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他妈的,没有死在日本鬼子手里,倒死在这些东西手里!”何祺忿恨地这样想,便转脸朝四面看。

月光泻在那煤屑路上,一片苍白。远远地,靠近路边,一棵小树之下,有长方形的一个东西,这大概就是那副官的坏了机件的车子。而在左侧,约莫相距丈许,黑魆魆地有个东西蜷成一团,这一定就是死在那副官枪下的那个伤兵,可是另外的两个却看不见了。

数日来战场上的见闻,滇南军格外惨痛的牺牲和国防部显然倾向于新军的补给和作战安排,使得何祺胸中像有一团火在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的目光又昏眩起来了,然而那押车副官的面貌,却宛然出现在眼前,他一见到他们臂章上第十八师的标志,那冷酷的脸就愈来愈扩大,凶悍的喊着我们是中央军!你们这些匪兵再敢阻拦就以军法论处!这所谓的中央军明明白白戴着三十二师的标志,就是萧从云的新军。他看不到他们同心抗战,情同手足,只看到滇南军的慷慨赴死,只看到战争使人类的灵魂野蛮而粗糙。他终于从这烈火炽烤的铁皮房子里醒过来,想不到这清醒只不过是增加些烧死前无谓的痛苦罢了,他感到窒息而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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