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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崇简听得耳旁刑吏们齐声应了声喏,倒是足以震动夜空的齐整高亢,心中微微一哂,凌辱,刑求,鲜血,死亡,在这些人的眼中,竟是如此的愉悦兴奋么?若心中有所思所恋,当倍加珍视生命,又怎会对他人的生命如此轻贱。他忽然明白了李成器为何在自己驱使绥子劫掠时那般悲愤,会狠狠责打自己。他近年来受尽磨难,早不是昔日心中眼中只有表哥阿母的娇儿,渐渐懂得疾苦的不可避免,反是将李成器的心境,理解得更加明晰。原来非到自己生命将尽,深知死之不舍,死之恐惧时,才会知道生之可贵。
他正想着,忽然浑身剧烈一震,耳听得一声清脆巨响,心神尚未转回来,混沌中只觉一股刚猛凶恶的疼痛,从臀上肌肉内部骤然翻涌起来,似要撕裂肌肤、冲破血脉而出。那股狂飙样的巨浪未曾冲出他的身躯,便又反噬回他体内,似将肺腑都揉搓成了一团。他奋力咬紧牙关,咽下冲到口边的痛呼,这才明白他们定是换了刑杖,想来是讯杖之属了,只反衬得方才那十杖和风细雨般温善。
他紧闭的呼吸还未及缓过来,左边又是一杖击落,更是打在早已肿起的肌肤上,将那刀剜油泼一般的痛楚砸入肌肤深处,顺着血脉流窜入四肢百骸。薛崇简这次多少有了些防备,奋力握紧双拳收摄心神,虽是身子狠狠一痉挛,却未曾出声。
麻察此时心情已略有舒缓,悠闲地望着薛崇简在粗重刑杖下慢慢煎熬。他这几年坐堂,深谙用刑之道,知道今日执杖的皆是用刑的老手,可以熟练地掌控杖子起落的时间,让受刑人将每一杖的痛楚体会到了最高峰,才借着余威打落下一杖。人的尊严与信念,便在这看不到尽头的颠簸起伏的痛苦中,被一寸寸割断,慢慢崩溃成齑粉,终将臣服于力量与权势的淫威。他想看看,这娇生惯养的公主爱子、皇室宠儿,面对这简单的疼痛,还可以倚靠他虚无幼稚的骄傲坚持多久。
薛崇简浑身大汗再度涌出,因牙关咬得太紧,两侧太阳突突乱跳,反是将响亮的杖责之声都遮盖了。只是那迟钝却又新鲜的剧痛,却无论如何回避不开,凭借什么回忆和思念,都遮盖不了。那疼痛就像燎原的野火一般,从刑杖落下之处迅速的蔓延开来,从上传到了他的顶门和后脑,从下传到了足尖指尖,还未及稍稍消散,就被新一波的疼痛近乎完美的弥合。虽是只痛在臀上,却让他从内里的五脏六腑,到周身的千万个毛孔,都禁不住在这暴戾的剧痛下颤抖呻吟。
二十杖打完之时,刑吏照例换人,薛崇简趁着这间隙努力回过头去,他想再看看那片月光,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长安城的月色了,那是此刻唯一可沟通他们思念的东西。他在浑身哆嗦神志混沌中,倒是清清楚楚记起了他与柳芊芊评论“隔千里兮共明月”的话,柳芊芊说,“若是那人在身旁,月亮无论阴晴圆缺都可爱,若是隔了千里,明月也只是别人的明月。”他忽然觉得,那时候的他们怎么这样浅薄,这原是人被逼迫到了绝境,实在无可依凭之下才产生的期盼,他们怎忍心三言两语便将这期盼抹杀。那时候看起来断肠伤心之事,到如此却已成了带着淡淡甜意的回忆,他终于也只能靠这一抹清光来支撑自己了。他只盼能够再看一眼那清光,也许就能再聚集些勇气,来面对更惨酷的痛楚。
他这一回头间,看到的只是黑漆漆的粗壮刑杖,堵住了他的视线,眼前跟着一阵昏黑,当真目不视物。只因这次是打在重伤肌肤上,竟似是比方才更痛十倍,一时浑身血脉都要炸开一般。他下意识地狠狠咬住下唇,丝丝缕缕的鲜血便沾染上了他编贝样的牙齿。
此番也不过三四杖过去,高肿的肌肤终于再禁不住捶楚之力,纷纷皮开肉绽鲜血崩流。薛崇简清楚的感到,那刑杖的棱子如同卷了口的钢刀,深深陷入他的血肉再狠狠拔出,便将皮肉捣得破碎。他痛得恨不能一头撞在刑床上让自己快些晕去,无奈全身被紧紧绑缚,连这一点空间也不由他支配,他在毛骨悚然的痛楚中,唯有一遍遍在心中默念,表哥,表哥,表哥。如同众生在苦难中仰首念诵佛陀之名一般,这两个字,是他此生唯一的信仰与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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