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2 / 2)
周偃见她回应冷漠,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跪下来呈给她:“有一样东西,是仙客赠予,务必物归原主。”
正是从前她挂在他玉带上那一条长命缕。
素女见到这样东西,心头一沉。
他连她长命的祝祷也归还回来了。
寓意不言而喻。她捂住嘴,背过身去,茫然无措。
万物草木,生也柔脆,死也枯槁。天地尚不能久乎,何况于人乎?她一遍一遍在心里默念,生死本来是很常见的事情。道理这样通达,可是为什么她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流眼泪呢?
看来她是开悟不了了。素女心中一恸,泪盈于睫,终于扑簌地滚落下来。
是周偃在地上叩首,惊醒了她:“仙客心里难过,仆亦明白。现在抓紧去,或许还能见到陛下。仆想,陛下的心愿也是见到您……”
只见那女道士转过身来,面上挂着两行清泪。事情好办了,周偃即刻道:“车马就在观门外,不知仙客可否愿意下山走一趟?”
见素女仍旧犹豫,他索性站起身来,行告别礼,“看来仆等惊扰仙客了,这是国朝大事,仙客迟早会得到消息的。咱们走吧。”
素女心里一惊,忙喊:“慢着。”她惶急地点点头,眼泪如宝珠挂在颊边,“小道愿意下山。”
黄门们喜上眉梢,匆匆挟着素女就要上车。马鞭落下,车轮转动的一刹,素女忽然清醒过来,掀开帘子,问驾车的周偃:“陛下得的什么病?”
周偃迟滞片刻,才答:“禁中的事情,我们这些侍奉的人可不能在外多言。”紧张地看了一眼车辇中的素女。过一会儿,她说:“可否停车,容小道回观中换一身衣裳?”
周偃心里一惊,这个女人看出端倪来了。他使了个眼色给两边随车骑行的黄门。麻绳就藏他们袖子里。几个黄门对付一个女人,绰绰有余。
他们等候在观外,周偃压低声音和其余人商量:“去个人绕到道观后头,可别让她跑了,咱们就白来一趟了。”
正此时,观门大开,方才那个穿青色道袍的女冠不见了,一位宫装丽人迤然而出。
众人飞快驾车赶回了宫城里。此事先报太后圣裁。太后偶感不适,正传一位民间女侍医问诊,听了这事纳罕道:“她不是皇帝自己逐出去的吗?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段胜连忙劝:“当初陛下赶走她,是不喜欢她犯颜直谏。倒也不是她的过错……”
太后斜睨他一眼,意外地没有深究。到底,她只是要吓唬一下皇帝,却并没有到要废了他的关口:“那就叫她再去直谏天颜好了,叫皇帝消停一些,莫让哀家日日不安。”一手支起额头,闭上眼睛。
段胜得了太后许可,匆忙地请素女向皇帝寝宫外驻守的禁军报备:“今儿的事,姑娘可不要忘记仆呀。”
素女第一次见到这么冷清、萧肃的玄元殿。中郎将魏延年是太后的外甥、皇帝的表兄,严肃盘问她:
“你可想清楚了,玄元殿现在只须进,不许出。所有出入供给,都要经由禁军、中尚署、宫府重重审理。我们禁军以皇帝的安危为首要。你要是在里头想要什么胭脂头油、华裙丽饰,就是陛下容忍的了,我们可没有这样闲工夫!”
“妾明白。”来人果断应道。
魏延年也忍不住僭越地多看这女人一眼了。宫里的女人嘛,都是很漂亮的,不过皇帝此时情景,俨然一副危在旦夕模样,连他也担心陛下情势不妙。
这女人居然愿意陪着皇帝困在玄元殿里,真是富贵险中求啊。还是说,她是出于真心呢。魏延年想起皇帝英俊的容貌,好个风流天子,这么个情深意重的女人,皇帝一嘴都不曾和他提,反去宠幸什么道姑,他不禁笑了两声,提笔道:“那就遂了你的愿罢。”
*
冷清的玄元殿里,静谧得连帘帐飘拂的声音都能听见。
李霁的头发披散着,靠在榻上喝药。
他端起碗来,啜饮一口,又拧着眉头放下,从案边的玉盘里拿出一枚饴糖,兑到药汤里。
过了一会儿,饴糖还没有化开。他低头注视碗里浓厚的药汤,试着饮了一口,咽下去,再把药碗放到一边。
他再端起药碗时,忽然听见了旁侧衣袖拂摆的声音,转过头来。
殿中寂静如水。他张开嘴,有太多话冲到心口,一时说不出来,只剩下一声:“你……”
素女就站在他面前。她穿着续衽钩边的深衣,腰若纤素,襟领洁白,衣裾拂地。头上低绾着乌黑的垂髻,耳边垂下两缕鬓发,一双盈如秋水的明眸注视着他。
她俯首垂拜:“妾参见陛下。”
李霁急忙将碗放到案边。幸好,她没有发觉他的手在发抖。
他怔怔地看着她叁两步行至他跟前,攘起袖子,拈起玉盘中的饴糖。
她长眉低垂,杏眼微敛,跪到他身边,纤指抬起,将那枚洁白的饴糖递到他唇边。
甘之如饴,滑落在他舌尖,轻缓绵柔地化开。
她给予他的这一点甘甜,叫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原来身处苦境。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只有他一个孤家寡人,在这座被围困的宫殿里,独自消磨斗争失败的苦果。
清冷的桂殿兰宫之中,她的指腹泛着微薄的暖意,在他冰凉的唇上摩挲,抚过他的喉结,他的下颌,最后如一朵玉兰花般落下。
他攥紧她的手,不许她再走开,甚至想要吻她。但终于控制住了。
大概,他怕贸然吻她,她会像一缕轻烟般散开,重又把他留在这座冷清寂寥的宫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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