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48节(2 / 2)
他把脚下的松石图碾成粉,道:“找几个书画匠,估估价钱。把这府里每一寸地砖都撬起来找,看看地底下还漏了什么。”
“是!”
钦差带兵冲破知州府的消息,把一宿没睡的官员们惊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那可是知州!一州长官,也这么说抓就抓了?这才两个时辰,州官县官倒了一半,皇上微服出巡也不过是这阵仗吧?
“严钦差、严钦差,到底哪里冒出来个严钦差……”
府台同知热锅蚂蚁似的不停转着步,咬着这个“严”字绞尽脑汁想,猛地一惊,差点把自己舌尖咬下来,披上官袍冲出厅堂,扯了个侍卫就吼。
“快去传话!什么钦差,这不是王孙就是皇子!速速与我前去迎驾!”
至黎明时分,蓬莱县并登州府的官员终于整齐了队,急匆匆冲上码头。却只看见海沧巨轮驶离了海港,巨大的帆影迎着晨光,冲进了汪洋中。
钦差大人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悄无声息地走了。
同一时间。
庙岛上的疍民吃过早饭,被一阵敲锣的动静引到了汉白玉神台下。
晨光还没把这块小岛照透亮,朦朦胧胧的雾拢着,看不见太阳,人便昏昧。
这是臬台座下十几位官吏研究了一宿的、公示案情最好的时辰,因为这个时辰疍民刚醒盹,广场上人不会很多,才能让消息慢慢地、稳稳地传开。正午不行,正午人的火气最盛,一旦群情激奋,容易跟官差动起手来。
这回来读案情公示书的是臬台手下几个得用的文士,各个都有好口才,这关口不敢用官,穿上官袍站在这儿怕是会被愤怒的百姓撕了。
汉白玉塑的海母神像太高了,上千疍民站在广场上,像蜷曲在她脚下的蝼蛄腐鼠,精白与黑灰、圣洁与恶浊,两种颜色撞得人眼睛疼。站在人潮最中心,甚至有一种喘不过气的窒闷感。
文士们捧着烫手的公示书,因为提前得了吩咐,谁也不敢之乎者也拿捏辞藻,怕百姓听不懂,讲的全是大白话,把案子的前后脉络详详细细讲了一遍。
“知州刘茂生为首恶,唆使岛官许善世、苇荡卫所指挥使刘明二人转运赃银,又煽惑衙门理问、典记等人大行方便……此一十八名贪官恶吏已悉数归案,择日就要送到京兆府去审啦!”
文士慷慨激昂地讲完,眼睛从公示书上挪开时,惊得后退了半步——他站在石台上,里八圈外八圈围着的疍民几乎要凑到他脚下了,全仰着头、伸直脖子,睁着一双双鬼火似的眼睛。
他们太热切地想要知道这封新的公示书上又写了什么,是不是像第一封一样,案子有了大的进展;是不是像第二封一样,允许百姓旁听审案。
可细看,底下一张张面孔、一双双眼睛,全是懵懂的、糊涂的。
刚念完稿的文士愣住了。
这群人,这群草民……竟是连他口中的大白话也听不懂。
值官在这白玉台基上站了一天了,对这情形可太有数了,用真真儿的大白话重新翻译了一遍。这蠢人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危机公关,话白得过了头——
“就是说,登州知州刘茂生带头作恶,勾搭了当地十几个贪官,齐齐合手劫了三十万两供神银,这些贪官全都被钦差大人抓起来啦!”
远处近处的疍民总算有缓过神来的,沙哑的喉咙吼着:“是官老爷们贪了银子,拿我们顶罪是不是?”
值官义愤填膺:“可不就是如此!”
疍民又吼着问:“要是没人给我们翻案,官老爷就要逼我们去死是不是?”
值官连连点头:“是!多亏有钦差大人,钦差大人威武啊!”
大白话反反复复地讲,疍民们有眼有耳的,全听了个明白,一时间群情激愤:“让这些狗官出来,给我们一个交待!”
值官胸中一股正气热腾腾地往心口冲:“说的是,该给大伙一个交待!”
“狗官该死!”人潮汹涌,声浪也一浪浪地涌过来:“狗官该死!”
有那么一刹那,值官的心声与这千千百百道声音合上了鸣,一时热血上头,举起双手随大伙一起高喝:“说的是,狗官该死!狗……”
他猛地被人封住了口,身后一名影卫箍住他矮胖的身子往石台下飞去,险泠泠地避开一块朝着他面门砸来的砖。
值官被砸得心有余悸,救他的影卫一把将他推进侍卫堆里,迎头喷了他一脸唾沫:“犯什么愣?咱们都在狗官的行列!”
……噢,是了,我也在狗官的行列——念了两天公示书的司值官悟过这一茬,看着底下疯了似的疍民,忽然之间,遍体生寒。
“狗官该死!杀了他们!”
整个广场上的疍民全咆哮着朝这方涌来,这些从未沐过教化的无名鼠辈,也不顾忌什么律法与天威,抄起破砖、烂木、生了锈的鱼钩和叉戟,每一把凶器掷来都盼着见血。文士们抱头鼠窜,狼狈地往兵士高大的身板后边藏。
叁鹰抄起锣锤几下敲破了锣,吼了声:“校场兵何在?还不速速安抚百姓!”
可这样的动乱如何能安抚得了?这不是前天竹杆子里塞烟弹、毒烟一点闷晕了了事。官兵都接了死命令,只能安抚,不许伤民。
一时间平叛兵只能拿身板当城墙,死死护住中间的文士与小吏,防不住身后的拳打脚踢。
军帐中,上一任的陆字头老影卫——年掌柜老神在在坐着,拂去杯中茶沫,抿了口浓得发苦的滚茶。
“大人,殿下说了,不破不立呐。”
他们面前放着的是一张誊抄了一遍、却整整雕琢了两日的文稿,卷尾盖的小方章分明是殿下的私印,可满纸字迹楷不是楷,草不是草,甚至不是拿毛笔写的。一横一竖一弯钩处处笔锋,坚硬锋利得仿佛能透纸扎人。
不破不立……
臬台大人脸色在几番变化中挣扎,最终,抖着手盖下了第二个印。
“按察使官书在此!——今日,登州府及天津下县大小官员四十七人都在岛上,就地升堂,接受百姓问政。民有不满、不忿、有怨、有陈年冤屈要禀要告者,通通来报!”
“——自今日起,民告官不受坐笞五十之罚,诉胜,民得抚恤;诉败,官员自勉,内审功过,不准向百姓追责。”
这封官书,寥寥百来个字,随着官兵的喝声流遍了庙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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