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103节(1 / 2)
她说着话,倒是不耽误吃饭,该吃菜吃菜,该喝汤喝汤,该论正经事论正经事儿。那张小嘴叭叭叭说了半顿饭,竟一粒米都没漏出来,可见是习惯这么吃了。
晏少昰等她吃了个半饱,才舍得坏她的食欲。
“别想了,你想得浅了,坊刻、私刻都不行——这样的医书,必须得走官刻的路子才行,首批版模只能出自武英殿。”
唐荼荼跟牧先生唠了好几天,还从没听过“官刻”和“武英殿”是什么,愣愣问:“差在哪儿?”
晏少昰道:“官印本,从编撰、修改、校勘、刻印,逐级都有据可查,哪一层出了错,哪一层有了疏漏,都能溯源去责罚过失之人——也不允许民间私刻、盗刻,但凡查住了,就是入刑的罪过。”
卡这么严,是为了征利税……?唐荼荼发愁:“这样有用的书,也不能通融通融么?”
晏少昰其实不太待见刨根究底、问个不停的人,这样的人常常显得愚笨,他手边多的是一个眼色、几个字就能意会的聪明人。
只是今儿不知怎么的,他耐心极好,含笑给这倭瓜脑袋解释。
“正因为医书都是治病救人的书,才一点儿不能通融——正因为官刻本查得严苛,才能确保从宫中到各省各府,没一个工匠敢疏忽大意,叫这套书完整地传到各地去。”
“退一步讲,即便民间有胆儿肥的拿去盗刻,也得紧着皮,没人敢错漏一字,都怕担罪责。”
“医书是关系人命的大事——坊刻、私刻本么,多有错漏,传来传去,往往缺字漏页的,到最后文不成文,在天下胡乱流通开了,会是多大的麻烦,知道么?”
唐荼荼联想能力不错,她立马脑补到了后果:到那时,全天下的大夫都拿着可能有错的版本,稀里糊涂地照着书给病人开刀。
外科手术,别说开胸剖腹了,就连缝个皮肉都是丁点不能错的事,刻书要是有毫厘之差,这么逐级地、传话一样地传下去,全天下到处都是手术事故了。
这绝对不行!
第100章
她表情肃重起来,晏少昰问:“想通了?”
“哎,得亏殿下提醒。”唐荼荼灌了一口茶,双眼发直地靠在椅背上不动弹了。
坊刻的门路彻底堵死了。至于官刻本,什么官印局,什么武英殿,她上哪儿认识高官去?
她绣袋就在一旁放着,晏少昰把这几本书拿油纸包好,想给她装回去,又怕袋子里有什么私物,把书压在上边了。
“我知道你着急,只是这事儿得徐徐图之,不是书印出来就行的,想得太容易了。”
唐荼荼侧了侧头:“殿下觉得该怎么办?”
“很难。武英殿审书是开朝老祖宗时就留下来的规矩,是皇家藏书库,教谕天下万民的书过审极难,不是我吩咐一句就行的。”
晏少昰道:“每年有成千上万本书,从各省源源不断地送进京,都是各地官府和学府选出来的精本。进了武英殿,再由一群学士评甲乙丙等,优中取优,只有甲等书,才值得送入皇宫内府收藏,作为内聚珍本被刻印出来,下放至各地。”
唐荼荼萎靡的精气神又直挺起来了,搬着椅子挪到他旁边,扯了张纸,提笔就记,“怎么评那甲等?殿下说慢点,我记下来。”
晏少昰扫了一眼,随身带纸笔,好习惯。
他想了一想,徐徐道:“考校书的质量——要说疡医医书么,怎么也得太医院的院首和疡医都点了头,再召集京城民间大夫学习,往病人身上试这所谓的‘手术’靠不靠谱。”
“等证得此术确实可行,大夫都能学得会,才能再刊印推广至各省府,督促各省府在府学、县学中开设这门特业,召集民间郎中学习,再一个个考核,谨防赤脚郎中害人性命。”
他说得慢,唐荼荼渐渐停了笔,喃喃:“那不可能……那得十年,十年也不一定够,太慢了……”
意思是得先征求皇家许可,再广泛收集病人样本数据,证实这书确实不错,再广泛培训老师、印刷教材,最后往各省府乡镇的学校里开办外科医学专业!
“确实慢啊。”晏少昰深有同感:“一项政策法令,都得前三年、后三年、修修补补又三年,才能深入民心。治病救人的办法想传遍天下,哪有那么容易?”
“知道头回我送你的《太平御览》,雕版多久么?那一整套书汇集古贤经典,又编修十年、雕版三年才成就一套——王家这医书,比起《太平》来也不遑多让,除非调集百名工匠,停下手头一切的活儿给你雕书,才能在一年之内刻成,不然光刻书就得两三年之久。”
“要是再算上花费,想要这么一套书传遍天下,能掏空各地的公使库。”
公使库的进项与出项比较复杂,原本是下拨给各地官府招待公使、犒劳军官、本地官员聚宴的专项钱库,做笼络官员用。
后来常有官员滥用公使钱,上头查得严了,底下官员手紧了许多,每年都要结下许多盈余。贪吧,不敢贪,分了也不合适,于是拿来做起了实事儿,其中一个大头花向就是刻印书籍,造福治下百姓,成全官员美名。
这笔钱基本就是各地官府能调动的钱了,要想增刻书籍,要么从民间募财,要么从国库走账,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儿了,远远不是一人之力能调度的。
唐荼荼又瘫回椅背上了,宽敞的圈椅椅背稳稳托住了她。
她细想了半晌,才惊觉自己的短视,以为印出书来,民间大夫看懂了,自然就会去尝试了,去尝试了,自然就知道外科手术的神奇了。
谁曾想才探出一步,就被劈头盖脸地打了个“邪书”;厚着脸皮往这份人情上试探了一脚,又被砸了这么个霹雳。
可二殿下说的是对的。
身为后世来客,唐荼荼最清楚传承、发扬与创新是多么漫长的事情。各行各业不说旁的,就拣着眼下的医术和印刷两个行业,都是一代一代人的传承,不会轻易改变固有习惯的。
如果没有官府组织民间大夫学习,没几个大夫愿意丢下几千年传承下来的祖宗学问,转而一手草药丹方,一手持针握刀的,民间百姓更不可能相信什么剖腹开胸的“邪术”。
王家老祖宗一辈子,加上江大夫的一辈子,都没能传播开的东西,哪里是印几百几千本书那么简单?
循着二殿下的话这么一想,唐荼荼才意识到自己至今仍然是草民思路,不是掌权者思路。
自己做事是走一步算一步,以为沿着目标往下走就能行;二殿下这样的掌权者,才能从上到下地看清危与机,站在高处,才不会叫一叶障目。
唐荼荼有点茫然。
难不成,传播外科学还要变成终身使命了……
晏少昰拍拍她肩膀:“慢慢来。”
唐荼荼目光一缩,脖子一格一格地转到自己左肩上,木着脸:“殿下说话就好好说,拍我肩做什么?夏天穿得这么单薄,男女授受不亲。”
她一扭肩膀,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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