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头番外--In remembrance of……(2 / 2)
「……谢天谢地。」阿寧发出虚弱的声音,但眼神却如以往般凌厉:「你不该直接开枪的,大老爷的命令不是生擒吗?」
黑眼镜笑了,毫不在乎:「哈,我相信守陵人能躲开的……来,你能起身吗?」
阿寧看着他伸出的手,先是皱眉,然后叹了一口气:「不,我觉得我摔断了几根肋骨。」
黑眼镜端详了一下阿寧,然后掏出手机,打电话让部下来帮忙。阿寧以手肘撑地,似乎想挪动身躯,却被黑眼镜按住肩头,阻止:「别动。」
「……我去不成纽约了。」黑眼镜掛上电话时,他听见阿寧如此宣布道,她的脸上掛着不服输的苦笑,倔强而不甘。
「或许没那么糟,说不定你只有断一根肋骨,而不是断两根,或三根,或全断了……」看到阿寧目露兇光,黑眼镜连忙阻止自己继续胡说八道下去。
黑眼镜先四处张望了下,然后才将视线拉回阿寧身上:「……这样想吧,纽约又不会跑掉。而且,在时装秀上,就算你看到爱死了的衣服,你也带不回家,不是吗?」
「我拒绝跟你这种缺乏时尚品味的人说话。」
「我缺乏时尚品味?你确定吗,亲爱的?我的品味可是独一无二的,别搞错了。你看!」
像是变魔术一样,黑眼镜瞬间戴上了口罩,而那口罩正是稍早阿寧在药妆店买了准备给他的花口罩,以小天使小花与爱心为背景,小熊熊跟小猫猫在黑眼镜脸上跳舞。
阿寧忍不住爆出一声大笑,但这声大笑却引发她一阵咳嗽,而咳嗽又牵动她的伤处,她露出了痛楚的神情,面色苍白。
黑眼镜摘下口罩,将感冒药与口罩交到阿寧手上:「我手下很快就会来,你一个人可以?」
阿寧咬着下唇,没说话,点点头。
「我去帮大老爷。」黑眼镜伸出大拇指,在阿寧的下巴上轻轻点了一下:「祝你早日康復。」
「快滚。」虽然虚弱低微,阿寧还是暴躁地咒骂了一声。
黑眼镜朗声大笑,起身走向大老爷的轿车:「兇巴婆,小心找不到老公!」
而阿寧回敬了他什么,他没听清。黑眼镜跳上车,长扬而去。
***
当他跳上顶楼,而吴一穷出现在眼前,拿枪口瞄准他的额头时,他不再试图逃脱,顺从地跟随吴一穷下楼,进车。
加长礼车的后座宽敞舒适,由一层加厚隔音的深色玻璃与前座的司机隔开。吴一穷坐在他的对面,慢吞吞的拉了拉大衣,似乎试图坐得更舒服些。扭曲的身躯缩在黑色风衣之下,看起来格外瘦小。
透过礼车的深色玻璃,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灰暗。黑检察官蹲在不远的街口,似乎在跟刚才被他放倒的女子说话。
啪。
他听见东西落在皮革椅子上的声响,迅速回头。只见吴一穷扔了一叠照片在椅垫上,没有递过来,只是放着。吴一穷的视线瞪着前方的虚无,看不出任何意思。
考虑了一下,他决定速战速决,起身,伸手取过那叠照片,无声地开始检视。
照片有些泛黄褪色,照的是一个孩子,在树林里,在雪地,在草坪。那孩子一脸漠然,毫无表情,不望向镜头,自顾自的或坐或站。拍照的人技术不怎么样,好几张都模糊的只看得见大致轮廓。他翻得很快,他不理解吴一穷大费周章把他抓到礼车内的用意。只是给他看这些照片?
直到他看到最后一张。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握着照片的手指开始颤抖,无法克制。
照片的正中央依旧是那不爱笑的小鬼,一脸淡漠的凝视着镜头,但照片的焦聚却很怪,角度也很莫名其妙,照片偏右的地方有个模糊的大脸,彷彿拍照的人将相机高举,试图同时拍下自己和孩子,却完全失败。
然而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人物。至少,一开始不是。一开始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两人身后的背景。那是他再熟悉不过,有记忆以来,住了快十年的家。
那是瓜子山尸洞内,他的房间。
他不由自主的翻回前几张照片,瞪着那孩子。那孩子的脸庞看起来好陌生,但这理当是他该最熟悉的、自己的面孔,不是吗?然后他再翻回最后一张,拇指在那偏右的模糊大脸上摩擦,彷彿只要这么做,就可以让照片更清晰,唤起自己失落的记忆。
「这些,你在哪里找到的?」他的声音低微,生怕自己一个激动,会透露出语调中的颤抖。
吴一穷没有回答,左边嘴角紧抿,予人一种残忍的冷酷。
「……你想告诉我什么?」将照片放下,他试图隐藏自己的心绪。
吴一穷没有回答,右边嘴角的刀疤像是一个狞笑。
这是他第一次与吴一穷面对面,他终于瞭解虽然「吴一穷」这个名字是多么的隐晦而不为人知,但在每一个知道这名字的人嘴里,都只剩惶恐畏惧的轻语。这是一个梦魘般的黑暗名称,只有真正知道吴一穷能耐的人,才能理解这样的恐惧从何而来。
他刚才的问句,都是多馀的,多馀到毫无藉口。因为他其实太清楚答案,在他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时,他就明白了。
他曾经致力于寻找自身记忆出现问题的缘由,彻底地鑽研过守陵人的漫长歷史与传统。他很清楚守陵人,为了确保有人在自己往生后传承薪火,会到村子里去买孩子、有时甚至偷或拐,将小孩带回瓜子山尸洞,养大,最后在把守陵人的记忆传递给孩子之际,将孩子孩提时代的记忆完全抹去。
他曾经怀疑过这也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由这样的实际证据去体认这个事实。
他看着那个模糊的大脸,他忍不住想,这就是把他养大的人吗?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是把自己从村子里花钱买来的?拐来的?还是偷的?
吴一穷连一句话也不需要解释,而他却已经理解了这些照片所代表的意涵。
但是,他知道,还有什么。必然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而那正是吴一穷把他请上车的真正原因。
可是吴一穷却面无表情,好整以暇的,凝视窗外,似乎一点跟他说话的意思也没有。
当他正想着,或许吴一穷在黑检察官回来之前,一句话都不打算说的时候,吴一穷沙哑又微弱的声音,在礼车里如衣料摩擦,他必须要全神贯注才能听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陈皮阿四……在瓜子山尸洞,被划瞎。但,逃出来了……」
吴一穷看着窗外,彷彿自言自语:「他说,他听见脚步声……很轻的脚步声,在前方指引他。」
他花了几分鐘才意识到吴一穷轻描淡写之下的真正意思。
然后,他凝视着吴一穷,第一次,真正,看着吴一穷,领悟到吴一穷所代表的恐怖力量。他感觉自己的冷静自持正在一点一滴地背弃他而去,他像一隻被打回原形的小妖怪,毫无反击的能力。
「不,不……我不认为是你杀了我父亲……或你划瞎陈皮阿四……」吴一穷一边摇头,一边发出很轻的嘖嘖声:「但……」
「你想怎样?」他低语,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可以分岔破碎得如此严重。
像一隻突然甦醒的恶兽,吴一穷猛然转过头来,两隻眼睛停留在他的身上,右边的义眼了无生气,左边的肉眼癲狂锐利,血淋淋地剐着他的灵魂。
「你应该要记得你自己曾经真正做过的好事。」
他猛地向后缩,手脚冰冷,口舌乾燥,他的头皮发麻,额头佈满冷汗:「我……」
就在这一瞬间,车窗上响起两声轻敲,黑检察官拉开车门,滑进车内。只见吴一穷迅速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的继续望向窗外。
关上车门,黑检察官熟练地拉开礼车的冰箱,拿出杯子,立在面前,再取出绿色瓶身的perrier,波地一声开啟盖子,俐落地倒进玻璃杯内。一杯以双手呈给吴一穷,一杯则递给他,彷彿当他是客人般客气,但他没有伸手接下。黑检察官轻笑一声,将杯子放在他身边的架子上。
吴一穷握住他那银柄的手杖,朝车子上方顶了顶。随着敲击声,司机开动车子,四周的景象开始朝后退去。
车内的音响静静流洩义大利女高音的咏叹调。吴一穷没说话,喝着perrier,发出吸哩呼嚕的声音,而黑检察官只是礼貌地微笑。
他危襟正坐,默默握着手上的照片。他是一个被回忆纠缠的人,被不属于他却被他记忆的过去纠缠,也被属于他却不被他记忆的过去纠缠。他想起在瓜子山里的最后一晚,吴邪永远不会理解为什么他甘愿向吴三省承认,长沙狗王是他杀的,即便种种跡象指出长沙狗王的死,与他并没有直接关连。
因为他们不会理解,记忆这种东西,之于他的重量。
明明是没有做过的事情,却拥有亲身体验。明明是做过的事情,却一点都不记得。他不晓得,在他失落的童稚岁月里,自己为什么会领着陈皮阿四出瓜子山尸洞,他真的不知道,他完全不记得。或许只是出自同情心,同情一个在墓穴里乱爬,浑身是泥,满脸是血的盗墓贼。
这样的同情心,却压垮了吴家,害惨了吴一穷。
「……送客。」
他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吴一穷,对方则放下已经喝光的玻璃杯。黑检察官从吴一穷的手上收回杯子,迅速地朝隔开驾驶座的玻璃上敲了三下。只见司机点点头,在路旁寻找车位,停妥。
他不知所措地拿着照片,准备将它们递还吴一穷。但吴一穷却微微挥了下手,像是驱赶蚊虫。
只见吴一穷的左眼迟迟移动,定在他的身上(义眼没有动,不协调地看着窗外),眼神里有一丝残忍的满足:「留着,并且记得。」
在黑检察官帮他拉开车门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是仓惶的夺门而出,头也不回的向前走,一心想着离开车子越远越好。
吴邪是对的。吴一穷是个太可怕的男人。其他人从来没有理解记忆这件事情,对他的纠缠程度。但吴一穷却看透了他,吴一穷只要他记得,而只是单纯的记得,这件事就会永远纠缠他。
他会记得。像吴一穷期望的那样,他会记得,默默地,记得这件事,记得这件事的重量。
在他手心的冷汗染湿照片之前,他用力地将它们塞进口袋。
***
黑眼镜凝视守陵人离去的身影,胡乱猜测大老爷究竟对那傢伙说了些什么,让那傢伙脸色那么难看。
但是猜测终归猜测,对与他无关的事情他鲜少追究。他把守陵人没喝的那杯perrier拿起,自己喝了。
音响里放的是普契尼的音乐,giannischicchi里最有名的曲子,故事中的女儿以咏叹调恳求父亲不要反对自己与情人的恋情,很美却很任性,任性又很天真的一首歌。
在一片沉寂中,他听见自己低着头,轻笑了一声,大着胆子,说道:「……我以为您会杀了他。」
大老爷看着窗外,一句话也没有说。
音响里女高音浑厚的声音哀伤地重复着:亲爱的爸爸,请同情我,请怜悯我,亲爱的爸爸……
好一阵子之后,大老爷彷彿才回过神来,缓缓从风衣里拿出一个信封,往黑眼镜的方向送。黑眼镜连忙起身,双手接下。那个信封似乎曾多次被愤怒的揉成一团,又重复摊开了好几回。
「……告诉我的弟弟们……不要再拿这种事烦我,我没兴趣。」
大老爷很辛苦地从喉咙挤出话语,他看起来非常、非常的疲倦。
「是,大老爷。」
大老爷颤抖的手似乎想拿起银製手杖。但在他费劲去拿之前,黑眼镜抢先一步帮他握住了杖柄,轻轻敲打车顶。车子无声的开始行驶,朝向吴家山里的本家。
「……但如果……你,或寧,想赚点外快。」大老爷半闭着眼睛,脸上的线条苍老而疲惫,嗓音破碎:「……就去做吧。」
黑眼镜迟疑了一下,才拆开信封,开始阅读反覆被揉烂的信纸上模糊的字跡。在他阅读完毕,抬起头来的时候,大老爷已经睡着了,大老爷紧闭的双眼覆满皱纹,脸上的伤口和残缺格外骇人,嘴唇却微微张开,头部随着车身的晃动轻轻摇摆。
黑眼镜并不是一个牺牲奉献型的人。他对人们是疏离的,是缺乏同理心的。他不认为有需要为了任何理由,而放弃自己可能得到的利益。
然而,这次他却意外地对眼前的丰厚报酬,感到兴致缺缺。
阿寧大概会有兴趣吧,但是不是我。黑眼镜收起信封,在心里默默向上司秉告。
他倾身向前,将音响的音量调小,然后按下重复键,聆听女高音的倾诉,噢,我亲爱的爸爸啊……
他想,歌剧里的女孩,终究是个女孩。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天真又残忍。
而大老爷睡的很沉、很沉、很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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