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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和已故父皇那一年有过一次对话,在残阳似血的暮色下,满头大汗的弓马后,难得的一次敞开心扉的话。
“太子觉得张氏之乱杀的人太多了?”
他是太子,不能为叛徒说半个字。但这不能改变他觉得残杀幼童是禽兽不为的暴行,只以沉默相应。
父亲笑了:“你当朕是铁石心肠吗?”
一片斜阳之廊,只有二人,他衣襟开敞箕坐,肚腹袒露,十分随便。
“那三岁的张光是我舅舅的孙儿,出生那会儿朕还抱过他,这么软的一小团。”他在胸口比了一比,又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太子,哎……国之初成,即有兵、法、刑以御敌、靖世、驭民。如若人人都是善人、仁人,不修兵戎就相安无事,不定规矩就自生章法,不施赏罚就循规蹈矩,要国何为?要朕何为?”
“儿懂。父皇说过,立国以法家之霸道与儒家之王道杂之,不可纯任德教。”
“错了,错了。”父亲大笑着反驳了他自己才刚刚说过的话:“这都是我骗自己的话。什么霸道、王道。什么法政、德政。我要做些违背良心的事了,就告诉自己这是为大局着想,这是霸道,是为江山万年稳固之计。”
冷笑摇头:“今日还是……还是不提黎民百姓吧,苍生已经实苦,不堪掺在我们争斗里,昨日作了锦上之花,今日再为……伐异之辞。”
又安静了很久,最后一点夕阳都要从屋檐上沉下去了,他下一句话才慢悠悠响起来。
“当有一日,你周围的人都在盼着你死的时候,你不会对他们留一点情面的。”
那是唯一一次,他那以纯善德政、雍敦厚道出名的父皇在他面前展露了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转过头,天阴得很,神情也辨认不清。
父皇张口想问什么,最终没有问。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那次谈话终结在这场诡谲的对视里,那是他最后一次单独和父亲说话。
父皇到晚年性情大变。
他为政之初,与民休息,轻徭薄赋,仁厚德重。到晚年一改作风,专擅嗜杀。
他放任甚至催促外戚、朝臣向着太子聚集、汇拢,培养起他自己的人和威望,像参天大树悉心培育一株会把自己绞死的藤蔓。
病渐笃那年,更是背离诸侯,发布推恩之令,镇压了第一波反派,带走三个诸侯王,并在永安十二年下旨让章华除国,和章华长公主于同年病逝。
脏手便仓促离去,留下“简”这个不好不坏的谥号。
甚至没能追封庙号。
……
齐凌的梦杂乱飘忽,一幕一幕都笼罩着夕色,与和孝简皇帝谈话时一样。
一时看见父皇转过头来,阴冷盯着自己。
一时看见母亲含泪拽着他的手,喃喃着在她去世之前问的那句话:“我虽嫁作天子妇,也是郑氏女。”
看着朱晏亭跪在清凉殿,流着泪望着他:“可我生下来就是章华国王女了。”
他看到齐鸿拽着他的袖子,齐渐捧着一把与他人一样高的弓奔来。
看到齐湄咯咯笑着唤皇兄。
看到老燕王持剑跨上马。
看到豫章王后谢掩歪着头,发髻上插着一朵宜春花。
豫章王闯进门来,嘴里说:“陛下竟生母葬礼行诛杀事。”
刘凤之说:“昭台宫行刺之事非皇后不能为,陛下早决。”
曹舒禀告:“恒王殿下逗留禁中,用心不轨,陛下早决。”
“陛下早决。”
“陛下早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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