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麹崇裕看得眼睛发直:你、你怎么还在书房里藏了这么些东西?

裴行俭笑道:这藏字用得好!长夜漫漫,伏案劳神,自然要多藏些解忧良药,此中滋味,不足与外人道也!说完拔开皮塞,倒了一杯,仰头喝了下去:我先自罚了。随即又倒了一杯,长跪而起,双手端给麹崇裕。

麹崇裕起身接过酒杯,却见这竟是个中原罕见的水晶琉璃高足杯,杯壁轻薄透彻,无论从哪里看去,酒水淡淡的琥珀光泽都清晰可见。他低头喝了一口,只觉入口清冽,回味绵长,忍不住点头叹道:好酒!好杯!

裴行俭扬眉笑道:杯盏虽好,却不及烽烟壮烈、号角慷慨。便是为了好好喝上几场酒,我也该去万里疆场再走上一遭,是不是?

两人相视而笑,不期然都想起了当年沙场解饮、月下对斟的qíng形,麹崇裕胸中也是豪气勃发,朗声一笑,抬手将整杯酒都喝了下去:好,待守约你凯旋,我再请你痛饮一场!

裴行俭笑着点头,正要开口,脸色突然一凝,似乎是在倾听着什么声音。麹崇裕忙也凝神听了听,果然听到窗外似有脚步声渐渐远去--难不成竟有人偷听?他心头一阵惊疑,再看裴行俭,却见他只是轻轻吐了口气出来,那张适才还飒慡如秋日的面孔,此时已是幽静如深潭,叫人看不出半分qíng绪了。

麹崇裕转念之间便明白了来者是谁,眼珠一转,起身笑道:守约,今日我该说的也都说了,时日不早,也该告辞了!

裴行俭看了窗外一眼,也慡快地站了起来:多谢!

麹崇裕沉默片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

裴行俭愣了愣,抬眼一瞧,麹崇裕的脸孔倒是绷得铁紧,眼里却分明憋着几分幸灾乐祸,他不由摇头苦笑起来。

待送走了麹崇裕,他转身回到书房,问了看门的小厮几句,又转了老大一圈,终于在孩子们的小书院里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天空依然yīn沉沉的,雨丝早巳停歇,风里却犹自带着几分湿寒,琉璃穿着件湖色的单薄chūn衫,一动不动地坐在石阶上,怔怔地望着进门石上的那几个字,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行俭忙快步上前,弯腰将她拉了起来。琉璃的手早就凉透了,那股寒意仿佛冰针般从他的掌心里透了进去,顺着血脉直刺胸口,他只说了句:你怎么胸口的万语千言便被冻成一团,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琉瓌蓦然回过神来,定定地瞧着裴行俭,没有作声。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里迷茫和眷恋更是浓郁得令人心悸。裴行俭胸口一阵发紧,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却听琉璃低声问道:你大概什么时候走?

她的声音分明比平日更为温柔平静,但落入裴行俭的耳里,却让他一口气几乎透不过来,沉默半晌,才低声道:琉璃,对不住,可是,我不能不去。

琉璃轻轻点头: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其实有股岩浆般的躁动在不断积蓄;她知道在太子被废的那几天,他曾在书房整夜枯坐;她知道他一直留意着前方战事,她也知道他注定会再上战场,续写传奇她所不知道的只是,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

或许,他将重复苏定方的命运,而自己,也将和义母一样,只能在长安默默地等他归来这是自己嫁给他必须付出的代价,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了。

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仿佛顷刻间汇集成了一股热流,在琉璃的心里不住翻滚,她抬头瞧着裴行俭,张了张嘴,却只是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她知道?裴行俭身子微微一震,低头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她的眸子依然清澈,依然满满的全是信任和眷恋,那曾是他最喜欢的眼神,可此时此刻,却让他嘴里渐渐变得又苦又麻,连声音都不由艰涩了起来:琉璃,对不住。

琉璃摇了摇头。一年了,她再是迟钝,也知道自己在武后面前的步步退却,到底让他失去了什么。她当然可以跟自己说,她也是不得已,然而回头去看,这些年来,一直是他在信守承诺,远离宫廷,甚至都做好了常驻边疆的打算。而自己呢?自己却是从来都没能远离武家,这才让他一次次地落入了这样尴尬的境地!

她越想心头越沉:是我太糊涂了,是我对不住你。

裴行俭闭上双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将琉璃揽在了胸口:你要我说多少遍?那件事不怪你,只是命数如此。实在要怪,也只能怪我。琉璃,你从没有对不住我,一直都是我对不住你!

命数琉璃心里更是难受。这次回来,裴行俭似乎把一切都推到了他自己的命数上,对她不但没有任何责怪,反而比从前更好。可她又不是瞎的,书房里消耗得越来越快的清酒,他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她能看不见么?有时她简直会痛恨他这种把一切都埋在心里、扛在肩上的脾气,哪怕他骂自己一顿,两人大吵一架,也总比他这样微笑着白掉了一半头发要qiáng!

因此,今天在书房外面,当她听到他笑着说要去沙场痛饮美酒时,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难过气恼,反而还隐隐地松了口气只要他能这样笑出来,别的事又有什么打紧?此刻她的悲哀,也不仅仅是因为离别在即、因为舍不得,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茫然,毕竟,她所知道的这条路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可在尽头处,到底是什么在等着自己?更重要的是,到底有什么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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