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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彼时的我,只是少不更事的娴妃。宫里的人也远没有那样多,只有我与端妃而已。端妃虽然入宫比我早,出身将门嫡女,一直随侍在太后身边长大,可是,那又如何?玄凌与我相敬如宾,甚至许诺,只要来日我诞下皇子,便册我为后。他一直说,入宫只为嫔妃,是委屈了我。

不不不,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因为那时,他待我那样好。皇后之位迟早是我的,我怎会惧怕那一点点时日的等待。

虽然,入宫只为妃子,是因为我庶出的身份。

这重身份,一直是我最大的耻rǔ。

哪怕到了如今,我已是大周的国母,母仪天下。我胸中依旧隐隐有那难以脱去的一重气闷。是的,即使我已经站到了最高处,人们还是记得,我是庶出的皇后,比不上嫡出的先皇后那样尊贵。

我不能不恨我的母亲,哪怕我是那样爱她,依恋她,与她相依为命,一起在朱门深宅中挨过了十几年寂寞的日子。

我的母亲不够美,这是我在长大后临镜相对所知的,因为,我也不够美。

其实美与不美,是比较出来的。譬如我与姐姐一同去与年纪相仿的小姐们游乐赏chūn。初见的时候我若先出来,她们自然也认为我美,可是姐姐一出现,她便是所有的目光与赞美所在,我便生生地成了不够美,成了那一枝优雅洁白的百合边毫不起眼的绿叶。

这样的命运,我深深地知道,却不能出声埋怨。

是的。那是源于我母亲的选择。许久许久之前,在她也是少女的时候,她是父亲青梅竹马长大的邻家姑娘,父亲因为太后朱氏入宫的缘故,渐渐发达,离乡入京。随着太后由普普通通的校书女史而一跃产子成为琳妃,继而成为太后,母族的兴旺也在qíng理之中。父亲先后娶了一妻一妾,然后在回乡祭祖时,偶尔发觉了我依旧云英未嫁的母亲,知道了母亲一直等候他的心qíng。或许是因为年少相识的一点qíng谊,或许是出于对一个痴心于己的女子的怜悯,父亲便纳了母亲为妾室。

我一直觉得父亲纳母亲,更多的是因为后者的原因。因为在许诺纳母亲入门之后,他又赶着将一个受他恩宠已久的通房丫头纳为第二房妾室。当然,这是出于大夫人的授意,也是在后来被我认定是打压我母亲的一条证据。因为母亲虽然是乡间的小姐,在朱府的地位,却生生低于了一个通房丫鬟,成为父亲的第三房妾室。

这样的际遇,注定了母亲在朱府并不太得宠的地位。所以她终身所出,不过一女,就是我。而庆幸的是,那位自一开始便打压母亲的正室夫人,也不过只有一女,便是早我两个时辰出声的姐姐朱柔则。

谁也不曾想到,出自普通官员人家只不过是姿容中上的大夫人,会生下这样冰肌玉骨玲珑剔透的女儿。那时的父亲对于两个接连到来的女儿并不甚欢喜,因为太后的母族显然更需要可以入朝为官的男丁,直到姐姐的聪慧美貌逐渐显露,加之嫡出的身份,成为无可争议的宠儿,而姿容略显平庸的我,成了姐姐这颗掌上明珠身边黯淡的鱼目。

对此我不能不介意,可是母亲告诉我,要安分度日。在生育我之后,大夫人日渐发觉母亲并无威胁她地位的能力,所谓的青梅竹马在争宠的日子里丝毫不见优势,于是她安心,赏我们母女安静度日的可能。

母亲死于生育我的十年后,那次艰难的生产让她的身体越来越羸弱。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晴好午后,她安静地死去。

我以为她是死于生育我而带来的病症,可是在我打开母亲从家乡带来的一个木皮箱子时,我才发觉,她有多么爱我的父亲。

他们幼时一起在乡间折下的桑条,已经枯萎得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枝条,母亲却依然爱惜地保存着。还有他们一起放过的风筝,折好的纸船,和母亲的几封信笺。

我相信,那几封信笺,父亲从未见到过。因为里面的内容,分别述说了她在家乡时对父亲的思念,新嫁后的满足,诞育我的幸福和临死前的渴盼。还有,更重要的,父亲曾在年少时许诺过,要娶母亲为妻。

我的眼睛落在这个字上许久不能移动。妻,如果这个许诺成真,我就是朱府嫡出的小姐,而不是抬不起头的庶女。当然,这句话早已是空谈,而一切未变的,是母亲对父亲的爱,不管他是乡间普通人家的野小子,还是后来的国舅爷。

我终于明白了,母亲临死之前,为何一直牢牢盯着门外,虽然那里除了午后寂静的风声和落花,别无他物。

她死于日复一日的失望。

这样深沉的爱,母亲却藏在心中,从不说出来。而父亲,在他偶然来探视我时,看到了那些桑条和风筝,却以为是我从哪里捡来的破烂玩意儿。

是的,一个已经荣华富贵的男人,怎还记得一份微时的爱qíng。他不肯,也不愿。

我在深深的愕然与悲伤之余,是那么震入心肺地觉得,如果不用心用力争取,再深的爱,也不过是被人无视的一抹云烟。

在那个下午,我在与母亲居住的小院里挂起了白色的布幔,我的母亲,连死也死得那么寂然无声。

因为两天后,太后就要回府省亲。府中不许见哀乐,而要不是我与母亲住在府中最偏僻的角落,可能连挂白幔的资格也会被取消。

太后见到了一身素裹却不悲不恸的我,她在诧异之余问了我几句,她问我:你母亲死了,为什么不哭?

哭便是伤心么?真正记得我母亲,哀悼母亲最好的办法,就是我要争气,活得不让她在九泉之下不安宁。

这句我发自内心的回答,得到太后对父亲说:这个女儿,你好好养着罢。

自此,我才得到与姐姐一同出席的地位。父亲对我另眼相看,而姐姐,也对我很好。当然,她一直是对我很好的,哪怕是大夫人威重的时候,她也是悄悄儿对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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